有時候以為知道了,其實離知道還很遠。世界還很混亂。
話說在 1990 年代初明白了且執著於台灣中國一邊一國的我,對政治事務並不熱衷(或許很想熱衷,但畢竟離天性比較遠),多年以後,第一個對我有意義的政治人物是陳水扁。1998 年中起,我在如今已不存在的報社當北市版編輯,也沒編幾個月,突然有一天我發現,我的心在讚賞陳水扁,不是因為某件事,而是兩、三個月下來的總體印象。我的版面呈現出來的是個活絡的城市,在台北混那麼多年,我不知道一個城市可以這樣改變。那些新聞裡,如今還能記得的是,一直在指定古蹟。所有的新聞給我的印象是,所有的局處首長都常常上報,市長不攖其鋒。這兩件事是北市版生涯結束時就想過的,不是現在回想出來的。那麼,不要以為我的發稿人是扁迷,她不是的,不過她對自己的工作很認真,也非常鼓勵記者寫評論。人一旦認真,中立就容易得多,而且那似乎也是個較為容易中立的年代。
當我的心在讚賞陳水扁的時候,我努力回想先前對他的印象。有兩個。一個是長扁之爭時,實在教人煩透了,印象:差。一個是他已經當上台北市長,而我在民進黨中央黨部工作時,他來開會就是那樣一個人來去,印象:無。
陳水扁北市長連任失敗的那個晚上,我做早版。早早到了報社,看著電視裡的開票情形,沒多久就知道沒望了。做完版,考慮了一下子,騎車到北市府前。那是有雨的夜,人很多,那段有名的敗選感言大概快講完了,我在人群外圍聽不清楚,只是看著那一幕。然後又騎車回到報社混,等著大家下班一起去吃消夜。一個落寞的夜。
像我這麼懶惰的人,真高興有報社經驗帶我不得不一步步認識現實事務,否則或許到現在還沒有半個政治人物對我來說是有意義的(那麼第二個就是蔡英文了)。
投注票。可惜有些票不在了,當時只記錄了贏家的注數,所以無法得知小團體的猜測與現實的差距。單押一組的人不少,例如有人買扁呂配 50 注,這是大例外。同時買兩組人選或三組的人也有,這已經是希望輸了可以少賠一點的心情。
陳水扁首次競選總統的時候,我在另一家如今已不存在的報社當編輯。第一回總統直選之後,我才到民進黨中央黨部,所以沒感受到選舉的熱度(不過感謝隔壁外交事務部的同事給我一張競選 CD),這次總統直選正好在報社工作,這麼好的機會不想浪費,所以發起了小小的簽注活動,一注一百元,修身養性。不過記者不是我的地盤,而文編美編加起來才四十來人,有的人又絕對不碰這種事情,所以也沒玩很大。其中有的人很認真,先是投注支持的人選宋楚瑜,考量再三之後,又再來加簽陳水扁當保險。真的是很好玩。最後因為注數跟我想像的實在差很多,贏錢的話一注有可能只是一點點錢,實在不好玩,所以自己更改了遊戲規則,結果呢,我就賠了點錢,賠得很高興,而有個狂壓陳水扁的大戶不知道遊戲規則後來改了,贏了很多錢,覺得不好意思,就讓我指定陪客請大家去喝了一攤。可不是很好玩!勝選那天非常忙碌,首先下午起我跟某美編合作一個選戰開打後的大事記一直沒弄完,落落長,一邊又一直被 call 問好了沒,因為本來報社打算弄個什麼東西會跟電腦有關係,我的直屬頭兒就一直要我趕快到樓上去。結果等我到樓上去的時候,那個什麼會跟電腦有關的東西又不弄了,那麼我的眼睛就盯著電視螢幕上起起落落的票數。已經接近尾聲了,看來就是陳水扁,可是一晃眼,大家的票數又開始往下掉,真討厭,本來明明亮著超過四百萬票的,結果是三九七。那我當然是很高興啦,可是一位平日交情很好的上級人士的臉色真是難看到不行,那也就是落寞吧,他是支持宋的。我又說不出安慰的話,能做的最好的就是別要他分享我的喜悅,免得他更難受,於是就跑到樓梯間去了。
這是 2000-03-19 那天的報紙頭版,很可惜怎麼沒買有特異功能的聯合報……大概是有聯晚就沒買聯合。
勝選之夜非常起勁,大家忙到清晨三、四點或者更晚,報社很貼心地找來兩個熱食攤子在外面,當我們步出報社,就搶食去了。到了白天,跑去超商買好幾份報紙,這無論如何都是不尋常的行徑。總之這是台灣歷史上的大事,我不只是想看別人家怎麼寫,還想把它們留下來。然後陳水扁就任了。有一件事很奇怪,我不習慣總統是他,在電視上。我很少看電視,新的畫面對我來說很陌生,當時網路上的影片也不多。我習慣提到總統時,畫面上出現的是李登輝。很久之後,總算習慣了。但是有時也會想,到底是不習慣換了一張臉,還是不習慣台灣人當總統?要說李登輝也是台灣人,但他是國民黨的,那是不習慣長年在野的政黨有人來當總統嗎?這是個困擾我的問題,因為這可能指出我的潛意識裡有個什麼奇怪的事情。雖說後來又換了一個總統,網路上的影片、節目也多了起來,但我根本不想看到他,所以呢,這個意義上的問題好像一直跟他搭不起來。也或許換總統於我也終於是家常小事了。
接下來的八年,以及可以想見的更多的八年,因為漸漸脫離堪稱正軌的生活方式,回歸懶散模式,我的陳水扁時刻可以說也就過去了。在更遠的地方看著那些風風雨雨或光榮時刻,無論功過、僥倖與否,那都是值得珍惜的日子。我們共同造就了那個時代,我們讓另一批人得以去坐在那些位子上,以至於很多事情可以不是一家之言,也讓自己習慣了更多應該習以為常的事情,得到了一個改變的機會,而且這個機會有機會活得很長,長得讓懶散的人也注意到這個機會,長到讓懶散的人也得以把握這個機會。
那麼,雖然我以為我的陳水扁時刻過去了,但其實當我回到父母那裡,倒扁的聲音一直從電視機傳出來,我只能走開,或者說「這剛剛不是演過了,現在的新聞都一直重播喔」。當陳水扁真的住在監獄裡了,仇視或不捨,要更慘才可以或憤恨不平,或者是不聞不問,在網路上、在收音機裡三不五時都要人複習一下。做為有名的救援投手,做為那個時代的終極代表人物,所有以為是真的或假的的名目都只是名目,名目是什麼都可以,待遇則非如此不可。
當然,我們這個寫下歷史新頁的總統做起事來如果沒有可以讓人責難的地方,就再好也不過了。
夠格當總統的特質可能有很多種,陳水扁有種種不足,有人說他橫衝直撞、文化水準差之類的,但他有一項很足,或許這個很足,讓他當得起總統,那就是他符合那個時代,畢竟那麼多年過去,因緣際會,也只有他有那個運氣和實力。直選出的總統,是該時代的縮影。如果沒有他的優點與缺點,政黨如何輪替,輪替是多麼地重要!在那個時代,難道有誰做得到嗎?不輪替如何知道種種眉角,如何讓人明白不該期待有人是萬能,事情無法一次就做完。不輪替要如何看到問題,如何讓全體有機會向更深刻的題目前進。
投票給陳水扁沒什麼好後悔的。不論他當時到底怎樣,現在又表現得如何。他是個題目,但他不再是這個或下個時代。我們每改變一步,都有得有失,失到跌得很重,沒什麼不好,而無法砥礪反省,不好好得個夠,那才要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