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05

我的國中生活與我家的店

如果要我簡述我的國中生活,我想說,我的國中生活是在看漫畫與管理書架中度過的。所謂書架,是一整個店面的書架。那時候我家開文具店加書店。

漫畫是最愛

1980 年代初期我進入國中,那也是台灣引進日本漫畫的首次黃金時期,版權執照由國立編譯館發出,每天出版十幾二十種。印象很清楚地,每天放學回到店裡,就每種拿一本,捧著厚厚一疊,走進櫃台,放在一邊的小木架上,等到稍微不忙的時候,就一本一本地看。當然是津津有味。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為我這麼自私自利好一段日子之後,妹妹終於發現其中的奧妙,很不服氣地說:「你每次都搶好位子,不公平啦!」我說:「你搶得到就來搶啊!」真是段黃金歲月,真是很缺手足之情哪……「好啦好啦,今天換你。」我應該說過這樣的話吧。不知道記憶是否被自己美化了。

來到店裡,是小學五年級。媽媽很熱心地介紹:「你們要不要看這個﹖大家都在看。」四個小孩就這樣一頭栽進漫畫的世界。當時流行玩文字接龍遊戲,歌詞、人名、成語,什麼都有人玩,我家別出心裁,玩的是接漫畫書名,而我,沒有敗過。所謂不敗,不僅僅是獨善其身,還要兼善天下才算數,對手山窮水盡時,我一定要想出答案哪,這才能顯得我不敗的厲害。由此也可見,當時出版了多少漫畫,才讓我能夠突破任何難關。當然也是我家生意好,任何銷路可能欠佳的漫畫,中盤商是絕對不會錯過我家的,除了我家,要賣到哪裡去呢﹖哇哈哈,飽食漫畫的因緣就是這樣來的。不過可惜,現在記不得多少了。

店小貨色全

照片裡的人站在櫃台裡,既然穿著制服,顯然是放學後晚間時分。後面牆上掛滿了東西。大致上整間店從頭到尾延伸到騎樓都是這個樣子。那間店面很小,才 10 多坪,設計很簡單,一側是玻璃櫃含櫃台,另一側是書架,後面是書架,門戶左右是玻璃櫃,中間是一長條直通到後面的平面展書台,其下是儲物櫃。我爸是使用空間的天才,是廢物利用的能手,也是雙手萬能的實踐者。天花板、空中、地面、壁面,當然還有騎樓,所有能利用的空間絕不會逃過他的法眼,逢年過節還要釘釘敲敲變出新空間來展示應時商品,店面雖有點紊亂,但應有盡有,只要客人說得出口,很少空手而回。

什麼匪夷所思的地方都能放東西,例如保麗龍,那麼大一塊,有一分厚、兩分厚、三分厚、四分厚、五分厚這麼多種,放在天花板夾層。例如麻將紙,要道林紙或薄牛皮紙任君指定,放在店面中間平面書台下面的櫃子裡。圖畫紙、白報紙、卡紙、馬糞紙、海報紙、厚紙板、皺紋紙,形形色色各安其位。各種公文夾,夾子在上面或中間,紙質或塑膠的,一箱一箱在進門處上面的夾層,要多少,都有。帳簿、紅白紙袋、彩色筆、鉛筆盒、信紙、日記本、筆墨硯紙、製圖用具,總之什麼都有。

瘋狂聖誕節

最離奇的是聖誕節將至的日子,光是聖誕樹就分一呎、一呎半、兩呎、三呎、四呎、五呎、六呎、七呎、八呎,是的,我記得我家賣過八呎高的聖誕樹,還當過助手跟著我爸去客戶的地方安裝聖誕樹、裝上吊飾。店裡頭吊飾琳瑯滿目就不用說了,那麼多的卡片要往哪裡擺呢﹖平面書台全都放上卡片自不待言,加上騎樓也不夠用,這時,整個玻璃櫃都架上直立的板子,全都拿來放卡片。全盛期大概一個月,夜復一夜,人潮總是洶湧,有一年聖誕夜前一天,半夜一點半客人才讓我們打烊。客人真是熱情哪。

這是近上元節照的。燈籠照例是掛在騎樓賣。此時燈籠所剩無幾。每年有三個水深火熱期,即聖誕節、過年、開學前後。我超愛這樣水深火熱、忙都忙不完的感覺,等著我結帳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感覺,我總是不會讓他們等太久、服務馬上到的感覺。現在想起來,還是非常興奮哩。

賣毛筆絕招

開學前後,是毛筆旺季。

我爸之前做過毛筆,熟知毛筆好壞差異,賣起毛筆能教人心甘情願掏出錢來買高價位的,而且非要他用口水舔過筆毛的不可。

「買毛筆。」通常是父母來買。

店裡不算十分明亮,放毛筆的玻璃櫃自己有一盞日光燈,賣筆時一定要打開它。

「要大楷、小楷、好的還是普通的﹖」通常我方是這麼接話的。

「大小楷都要。好的多少﹖普通的多少﹖」有的人這樣問。有的人這樣答:「普通的就好。」

表演從這裡開始。

「你的孩子剛開始學嗎﹖剛開始學的最好不要買太差的,因為筆毛分叉,寫出來的字當然就容易難看,剛開始學的人不會控制筆……」接著,我爸會拿出稍好的毛筆,取下筆套,用手指把筆毛隨便揉散開來,然後給對方看,說道:「你看,如果是好的筆,不管弄成怎樣,墨一沾就好了。」說著,把筆毛放進嘴裡,用口水舔一舔:「你看,只要沾一下墨就好了……」這時毛筆已經轉個方向,對著客人,客人會看到剛才亂七八糟的毛,現在已經伏順地貼在一起,而且筆尖是尖的,尖得沒有任何瑕疵。「不管怎麼寫都不會分叉,這樣不管怎樣,寫出來的字都不會太差。」說著,就在玻璃櫃上隨便擺弄筆毛,不管怎麼擺弄,筆毛始終是尖的。接下來,我爸會用兩根指頭把筆尖壓平。「筆尖的毛是齊的,這樣的筆寫起來字容易好看。」

這個實驗是真實的,沒有任何欺騙,客人就此信服也是當然的。當表演到此段落,就算本來只想買便宜毛筆的客人、隨便應付孩子課業需求的客人,也都會對自己的孩子在這方面的才華抱持希望、燃起信心。這時要考慮的是,買次好的還是最好的。本來打算隨便買買的客人,甚至會一直往上問價錢,帶很貴的筆回去。接著,不管買哪一種價位,帶走的那支筆一定要經過我爸爸口水的洗禮客人才肯依。

這個過程非常有趣,我百看不厭。竟然拿筆去沾口水,客人一定嚇一跳吧,可是經過我爸的連續動作加上口白,馬上就把口水的作用和墨連結在一起,幾個動作起落,口水的地位馬上從骯髒、不衛生躍升為神聖、不可侵犯、品質保證。真是經典。

開學人擠人

開學的日子接近時,我會把店裡的小東西擦一擦、整理一下,例如小記事本、筆記本什麼的。自動自發。總覺得迎接一個新的開始該做好這些事。我想這跟大多數國中生迎接開學的方式不太一樣。

話說開學日一回到店裡,店裡早就擠滿了人,誇張點說整條巷子的小學生、國中生和父母都陸陸續續走進店裡也不為過。放下書包,馬上加入數書套的行列。是的,人人都要書套,包課本的幾張、包簿子的幾張,數得飛快,心算也快,收錢找錢,鬧哄哄地,一個接一個,真是充滿活力的世界。數完書套,買參考書的人也多起來了,架上馬上就空了,這時我要馬上補書,才補上又空了,再補。這是個十分機動的世界。稍微空下來了,立刻去算哪一種剩幾本、哪一種沒了,向我爸報告,我爸會說,什麼叫多少本、什麼叫多少本,然後我就去打電話給書商。這真的有活著的感覺。

當我還不到上學的年紀時,我家也開書店。據我媽回憶彼時的開學日,她記得的是侯西泉。侯西泉的書根本不用上架,直接放在一旁一本接一本地賣。人人都要侯西泉。那種感覺一定非常充沛!在我的年代,侯西泉仍是書架上喊得出名號的人物,但風光應已不比昔日。因為我媽記得侯西泉,我也才一直記得這個名字,其他當時書架上的風雲人物則早就不記得了。不過只要你說得出來,我應該會有印象。

管書學打包

這左下角落是影印機。當時很少店家有影印機,一開始一張 A4 大概要 2 元,A3 的價格大概很恐怖,好一陣子價格才下降。當然我家的書架不是只賣參考書。什麼有的沒的,只要能退的書,我家都賣,例如爾雅、九歌、林白、國家、武陵,畫畫的、算命的、健康類、羅曼史、故事書、精裝紅皮中國古典文學、一些奇怪的出版社、當紅一時的,都有。唯一不能退還全套擺來賣的,是皇冠的瓊瑤。遠景的書不能退,所以我家沒賣。這些書也都歸我負責。我負責上架、下架、進書、退書。退書要填退書單,書名啦、單價啦,抄完之後把金額加一加,接著是把它們捆起來。有一天我爸說:「這些事以後就交給你。」抄抄書名、本數、單價,按按計算機加總,雖然有點煩(至少要加兩次,老天保佑兩次得到的數字一樣),畢竟也只是有點煩,但是他好像真的打算連捆書都交給我,示範了好幾次,什麼兩疊的話怎麼綁,寄到南部的話怎麼分放成四疊,繩子怎麼交錯、用力……嗯,問題就是我沒有這個「實」力呀,所以通常我把書堆成可以綁的樣子之後,就叫老爸來接力。至少我明白了繩子之運用奧妙。

在我爸和外務(送貨員或老闆兼)的談話中,我認識了商場算術的方法。我覺得那跟因數分解很像,也覺得所謂建構式數學應該就是這個樣子。但當時不可能想這麼多,只是知道,哦,這種情形可以這樣想,這樣想的確也算得出來,而且或許是更平易近人的計算方法。

跟作業再見

說到因式分解,我本來學得很差,考得當然很爛。大我兩年的姊姊跟媽媽告狀:「這很簡單,她根本沒念,所以考這麼爛。」我媽聽了就說,下次沒考多少分就怎樣。看來我家父母不認為顧店與念書之間有扞格之處。其實我也不認為啦。我向來不在意分數,念是一定念,考多少無所謂,但如果父母在意,就有所謂了。不知為何,全班幾乎滿江紅的數學期考,我考了 98 分,次高是 75 分。或許它證明,威嚇對小孩子是有用的。

小學六年級在店裡寫功課,站著寫功課,客人看到了,說:「這麼用功,難怪成績好。」明明只是寫功課,幹嘛酸溜溜地說什麼用不用功咧,從此我希望趕快上國中,因為國中生交什麼作業不是放學前才說,會早好幾天說,那就可以不在店裡做學校的事了。我下了一個決定,到時候若非不得已,絕不在店裡寫功課或念書。

背書小意思

一上國中,我就開始享受在上課時間寫作業的滋味,沒有老師會因此點我的名,要我專心上課。不是因為知道我回家之後都在店裡,而是因為成績優秀。

在家不念書,功課要怎麼好﹖如果下節課要考試,我就用上課前的下課十分鐘背完考試範圍,在上課鈴響之後、老師來之前,再背一次。無往不利。只能說,那種程度的課業是我的腦筋輕而易舉就能負荷的,但也僅止於那個程度,因為顯然,我並沒有長此以往都這麼厲害。我習慣了這個點到為止的模式,一點也沒有想要讓自己一直這麼厲害而再多付出一點心力的念頭。

不管表現出來的結果厲不厲害,我一直盡量不違背小學時做的決定,若非不得已,絕不在店裡寫作業和念書。這使得我只會兩種念書方式,一種是緊急式,一種是移動式,統而言之或許可以說是零碎式。只有十分鐘,一定要念完,這是緊急式。範圍太大了,十分鐘念不完,那就上學走路時多少念一點,後來上高中搭公車則演變成在公車上念,這是移動式。

話說不在店裡寫功課我應該是完全做到了,而如果非得在店裡背書,一定要走來走去才背得起來,如果要在店裡做計算題,一定要在客人之間抓空檔來做,一邊注意客人、一邊注意我的計算題,不然我就恍神了。

大二之後家裡沒開店了,我發現我不會坐在桌子前念書,我發現只有在移動時才能念得下書,我發現我只會使用零碎時間,這讓我到現在為止都還很容易在桌子前面虛耗掉很多時間,也讓我無法享用坐咖啡店的樂趣。我還在適應,我必須學習如何在安靜狀態下做點什麼事、如何一次只做一件事情,這要用掉我很多力氣。同時也變得懶惰,零碎式被遺棄到外太空去了。

老師謝謝你

我一直很喜歡理化老師。國二時,有一次她突然小考,出十題,只有我滿分。她在我的試卷上除了分數之外還寫上「good!」我喜出望外,並不是為了滿分,而是為了分數之外多出來的字跡,這可不是人人有的。當物理小組長的好友考 90 分,表現出很嫉妒的樣子(後來她出國當小留學生去了),這我當然也忘不了。

國一、國二都當數學小組長的我,國三時,理化老師跟數學導師要我,當物理小組長。我高興極了,可是糟糕又好笑的是,第一次由我在早自習抄題目到黑板小考時,我死得很難看。一共考五題,沒有一題我會,可是我竟然 20 分,為什麼﹖因為有一題我抄錯了,送分。這就是我與理化考師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她哭笑不得。

關於理化老師,有一幕我永遠難忘。到了國三,凡事無所謂的我秉持一貫的應付水準,但想來大家漸漸開始用功了,似乎我隨時有可能被別人比下去。有一次,上完實驗課,應該只要值日生留下來收拾就好,但臨下課前,理化老師點我的名字說:「你等一下也留下來。」被老師點名,通常是笑不出來的,但被她點名,我真的好樂。趕忙託也要買便當的同學幫我買便當,然後我就留下來了。我以為留下來是要我收拾東西,結果她把我叫到前面,問我:「你想考上哪一所學校﹖」啊,真是意外的問題,這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姊姊沒有考上第一志願,我爸要她去念商職夜間部。啊我咧,我並不在意去念商職夜間部,但面對這麼關心我的我所喜愛的老師,這種話畢竟說不出口。想了想,一共也只認識第一志願北一女,說北一總沒錯。「北一女吧。」我硬著頭皮回答。「那你要用功……」講了諸如此類的話。我聽了真是心花怒放。在奔回教室的路上,我笑得合不攏嘴。雖然我沒有因此就比較用功,但親愛的老師,你這樣關心我,我好感動而且感激,踏入社會這麼多年之後回想起這一幕,感激的成分尤其重。或許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想要的關心。很深刻地。

理化老師從不打人,只有一次,只有一次例外,而那次我分到了,我沒有愁眉苦臉或哎哎叫,這唯一的一次我分到了,像中獎那樣雀躍。事情是這樣的。模擬考,一道很簡單的題目,零下多少度的冰塊變成多少度的水蒸氣需要多少熱量。這是很簡單的加減乘除,連這都不會,教她怎麼不生氣。說得這麼簡單,那我為什麼答錯了﹖因為題目規定汽化熱等於 540(單位恕我忘了),我沒看到,逕用 539 去算,所以錯了。排隊領打時,我想我心裡愉快地笑著,真的是三生有幸耶,只打這次,而我竟被打到了。不太記得了,搞不好她說:「你竟然也錯,不管原因是什麼,都該加倍處罰。」於是我是唯一被加倍處罰的,我只會更高興。

說到老師打人,我實在沒什麼印象,可能我真的幾乎沒被打過,但我的一個好友在上了五專之後說還常常夢到考壞被打,又驚又痛。十足惡夢。數學導師的籐條。

我遇到的老師都很好。導師有在收費補習,但她在課堂上說:「功課好的就不必了,某某人就不必了。」某某人就是我了。不會因為沒補習就大小眼。我弟弟則在小學就遇到很壞的老師,不參加補習,竟然被老師當眾拉他耳朵。年紀小的弟弟臉皮很薄,又沒做錯事,竟然被這樣對待,有一天跟我媽說:「我不想去學校。」我媽問出原因,說:「不然補習好了。」我弟說:「不要,我要跟惡勢力對抗。」多年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的我,很為當時的弟弟心疼。老師的言行實在容易影響幼小的心靈,不分功課好壞、品性好壞。

我十分想念理化老師。是不是每個老師都有學生想念呢。讀高中時,有一天知道理化老師結婚了,高興得放學後馬上去買一束玫瑰、寫一張卡片,放在她的辦公桌上。當然也沒忘記跟她要結婚照。沒多久她寄來穿上婚紗的照片,很幸福的樣子。又若干年後,我家換地方開店,有一天晚上,突然她笑意盎然和一個男人出現在我家店前,想要買幾天前的報紙。我在心裡呆住了,意外地跟她打了招呼就去找報紙。不太記得我有多麼笨拙。她看起來非常愉快,我想她的婚姻生活一定很讚。老師,祝你永遠幸福。

報紙行銷術

來談報紙。我家賣各種大報、小報,中國時報、聯合報、民生報、工商日報、經濟日報、中央日報、台灣新生報、青年戰士報、中華日報、民眾日報、台灣時報,都有,當時晚報也不是如今氣若游絲的局面,大華晚報、民族晚報、自立晚報,也都有。印象中,當時大華、民族都賣得很好,可是漸漸突然怎麼不見了。

我家店面一早六點就開了,很多上班族經過,又或者公司的交通車以這裡為一站,這些經過或等車的人跟我媽這個社交高手打過招呼、聊過天之後,買報紙也就成了例行公事。每天買報紙,這筆錢花起來也很可觀,可是對這些人來說好像變成非買不可、不買不好意思了。據媽媽的感覺,當店面換房東接手時,這些上班族表現出大大鬆一口氣的樣子。

黨外雜誌潮

既然那是 1980 年代初期,黨外雜誌不可不提。多年以後回想,總覺得那個年代十分詭異。

我家什麼都賣,自然少不了黨外雜誌。黨外雜誌的銷售量十分驚人。當紅的時報周刊,我家每期進 50 本,逢年過節 200 本自不待言。黨外雜誌一個星期出好幾種,每種都進 30 或 50 本,一經查禁,就像一般雜誌逢年過節一樣,倍翻再倍翻,進 200 本。這樣可以知道黨外雜誌賣得比什麼時報周刊啦好得多得多。哪些人在買呢﹖寫到這裡還沒提的是,我家的店開在台北市時稱名人巷的忠孝東路四段 216 巷裡,既說是名人巷,除了照顧有錢人食衣住行的販夫走卒之外,最多的就是有錢人了。這是我的看法,客戶群是有錢人、中產階級、上班族,甚至演藝人員。誰在賣呢﹖以今天的說法來說,老闆深藍。因此藍綠是一樣的,有錢賺時,一般人很可能會先撇開可能無關生計大局的政治意識形態。

既然我家什麼都賣,那我當然什麼都有機會看,我爸也是什麼都看。不過當時我對黨外雜誌沒什麼興趣,那些被揭的事情、表現的手法,感覺實在八卦,對我而言太超現實了,可能直覺那些文章就是亂寫一通、胡說八道(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哪知事情實在就是那麼糟糕或有可能那麼糟糕。至於我爸的觀後感是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有機會再試著問。

我家十分隨便,進量太大的雜誌沒地方放,總是隨便放在櫃台裡的地板上,被查禁的黨外雜誌也是這樣被對待,差只差在不公開陳列。要這樣偷偷摸摸賣地禁書,除了熟客之外,賣給其他人就需要判斷力了。爸媽的判斷力不是沒出過錯,當遇上國民黨派來的人,整疊還沒賣出去的都要交出去,著實賠了一筆錢。這風險是一定要承受的,因為錢是一定要賺的。有了經驗以後, 200 本一定分開放,這樣要是不小心誤判顧客屬性,賠得也少一點。

當年李敖也有作品被查禁,一樣,進書 200 本。被查禁書刊的銷售量實在驚人,這好似連著幾年,每星期都有好幾本暢銷書,是真的賣出去了而不是排行榜上真假難辨的數字,而且想來大部分是同一批人在買(消費能力也是驚人)。這些人吞了這麼多這樣的文章、報導,大致而言究竟影響為何,我實在很好奇。

大人休假去

在這樣黨外雜誌極出風頭的情況下,財源可以廣進的情況下,不知是我幾年級的夏天,爸媽毅然決然做出少賣幾本雜誌沒關係的決定,兩個人手牽手出門玩一、兩個禮拜去了。留下幾個小孩子照顧這麼一家應有盡有的店面,他們還真是放心啊。不過回想起來,爸媽懂得休假,實在是很進步也佷好,有益身心健康。畢竟玩要趁年輕哪。

在這段日子裡,無論書還是文具,叫貨、進貨都是我的工作,為什麼是這樣,我也不知道。

我記得,在這父母不在的日子裡,有一天我被一個客人弄到氣哭。詳情不記得,但很生氣是記得的,不過當然是客人走了才哭,沒理由哭給客人看。當時暗自打算,以後絕不做店面生意。但真的長大以後,覺得開店做生意也沒那麼糟。在任何環境工作,都可能遇到爛人。

沒有電視看

店裡沒有電視。好像上高中以後才有。有得看的時候,我已經一點看的興趣都沒有了。偶爾跟著看的時候,發現進廣告之前會打字幕提示,以前沒有這個,好不習慣。當時想的是,電視節目的表現方式竟然在我不在時做了改變。

那是港劇開始大行其道的年代。楚留香播出時間,萬巷皆空,半個客人也沒有,使得賺錢第一的爸媽決定每周的這個時間棄守店面,全家打道回府也看楚留香。

雖然沒有電視可看,可是因為有《你我他》、《台視周刊》等影視雜誌,所有明星動態我都瞭若指掌。同學在聊這些時,我說的比她們知道的多,同學不禁驚訝地問:「你不是沒看電視﹖怎麼都知道﹖」「雜誌上面有寫。」我可能有點得意。現在我也沒電視,我一樣知道很多劇情。媽媽問:「你不是沒電視﹖怎麼都知道﹖」「網路上有寫。」不過其實要知道劇情也不見得要看什麼才知道,如果上次回家和這次回家看的是同一部連續劇,接上完全沒問題,而且可以猜出沒看到的部分演了什麼。這就是我們的連續劇。

總之現在有電視可以看的時候,我的首選是卡通,我懷疑這是因為我最後的電視印象是卡通的緣故。

同學來當賊

開店免不了有賊。爸爸老生常談的過去經驗是,一名偷書賊履偷履敗,我爸履次諄諄教誨,最後這名書賊對他說:「我實在改不了,但是你對我這麼好,我答應你,以後絕不在你這裡下手。」然而事隔多年,我站在櫃台裡看到的情形是,我爸把兩個人叫到後面去,講了老半天,他們大概是表現出悔意了,我爸終於放他們走。他們走著走著經過我面前,嘴裡叨念的卻是「倒楣、愛說教」之類的話。

比較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經驗是,同班同學在我家店裡下手。她拿的是明星劇照。當我看到媽媽在諄諄教誨時,只能當做不知道這件事。

我們小孩子全都沒有發現賊跡的能力,總覺得能發現別人偷偷摸摸藏東西是不可思議的事,而且看到了還不能馬上行動,要等到對方走出店門口才能絕地大反攻。我們欠缺這項能力,因此絕不可能去注意這類事情。這樣麻煩就來了。要是看漫畫的時候有賊被逮到,處罰通常是一個禮拜不准看漫畫,這是連坐法。這樣的處罰對我們幼小的心靈來說,實在十分嚴厲。處罰期間,有時候會趁著媽媽心情好,拗一、兩本來看。如果有當紅的漫畫出版了,我媽也會特准可以看這一本。她一定萬萬沒想到,當初推薦漫畫換得的結果是她得常常數落我們:「讀書有這麼用功就好了。」

畢業紀念冊

我的畢業紀念冊很大。我家就賣一堆嘛,但我沒選正規的畢業紀念冊來用,而是挑了菊八開的精裝筆記本。除了請同班同學留言,其他還找了一個在二年級分班時分成不同班的同學、一個在別班的小學同學,另外當然就是理化老師。

在畢業紀念冊上,意外發現要好同學之外的其他人怎麼看我。啊,當然都是很正面、很愉快啦。例如升上三年級很多人都變了,只有你沒變。例如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怎樣怎樣舒服的印象。例如希望考上同一所學校。例如從去你家買漫畫到同班坐在你隔壁的溫暖回味。例如在本子裡唱歌給我聽,調侃我到非洲會認不出我。有一些我以為彼此很熟,但從本子裡的留言看來並不熟的例子。有一些我不知道有沒有那麼熟的,從本子裡看來對方對我很用心,是很深刻的友情。總之認識人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第一次在這個課題上如此具體地上了一課,認識人要再多用一點腦筋。

聯考沒什麼

聯考沒什麼,因為我不在乎結果怎樣。可是學校完全放假後,導師跟媽媽說,別讓我待在店裡,應該讓我好好念一陣子。於是我真的放假了,自己一個人待在家裡好幾天,或幾個禮拜,忘記了。

但是我根本不會正常的念書方式。早上起來混一混就中午了,一邊吃飯一邊看好幾年來在我生活缺席的電視節目。接下來,不小心就會睡著。我還記得,我的昏睡症是從那個夏天開始有的。坐在椅子上,覺得頭很暈,腦子混亂成一團,然後睡著了。太無聊就拿弟弟學校的畢業紀念冊來翻(弟弟在同一年小學畢業),有一天突然翻到一個長得很清秀漂亮的女生,很無聊就拿起筆來寫信,大意是我沒有惡意,只是覺得你很漂亮,寫信稱讚一下。寫完就拿去寄。啊,我學不會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念書,盡做些無聊事。說實在的,在店裡抓空檔做幾道題目,可能比自己待在家裡念有用多了。

然後,我就拒絕陪考地去考高中聯招了。要考很多種,因為據說沒考上第一志願就別念高中。接下來考五專,我已經沒有在念書了,想說考壞也沒關係,商職一定考得上,不會沒學校念。考商職時我姊陪我去考,我們人手一本武俠小說。哎,成績又不差還繳這麼多種報名費也是少見吧。

結果我高中沒考上第一志願,五專考得很差,商職成績倒不錯,我為了要讀廣告科還是綜合商業科跟我爸磨姑了老半天。爸爸說,念商的以後比較好找事。那不用說,我當然是想念另一種,不過我當然不可能堅持己見,可能就是填綜商科吧。然後劇情直轉急下。

話說我爸認為女生高學歷沒什麼好處,並且他需要看店人手,因此才會定下非第一志願不可的規矩,因此我姊去念夜間部,這樣白天就多一個人手,至於我,應該是讀日間部,繼續晚班的生活,可以和我姊換班。對此我沒有什麼意見,看向未來,隨便怎樣都可以,念什麼應該沒差吧。事後媽媽告訴我,我姊跟爸爸說,家裡有一個人這樣就可以了,堅持讓我讀高中。其實不管讀什麼,反正都是讀白天的,對家裡來說都是晚班,根本沒差。所以重點是我姊的堅持,因為我家凡事講求公平,當事人的她要是沒說話,誰又有資格改變遊戲規則。

於是我就去念高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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