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26

和解之後咧:楊牧譯論的《暴風雨》

書名:暴風雨(THE TEMPEST)
作者:威廉‧莎士比亞
譯者:楊牧
定價:NT$ 260
出版商: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1999 年 9 月初版
ISBN:957-674-199-8


不記得以前有沒有讀過整本暴風雨,如果有,應該是梁實秋版本。總之不記得了。這本楊牧譯的《暴風雨》買來放在那裡好幾年了,一直沒動它。前陣子整理屋子,把它撿出來讀。

我對楊牧的文脈很敬服,他又是教這個的,因此其譯作應該很值得一讀吧,而且還附了一篇解析的小論文。這是當初買它的原因吧。以下先寫《暴風雨》的故事大要,然後整理這麼多年前楊牧提出的和解論述,最後將台灣做為對照案例來想像這種和解。

《暴風雨》故事提要

某醉心哲學、魔法諸事物的仁德式國王,在弟弟與鄰國國王聯手設計下,拎著還是小嬰兒的女兒被流放出海,總算在不知名的「無人」小島落腳,順且收服一干精靈,加上一名醜怪的惡巫女之子卡力班(Caliban)。

故事一開始就是高潮。歷經 n 年,這名魔法國王終於等到復仇的日子。鄰國國王的女兒與非洲人結婚,鄰國國王與魔法國王弟弟人等的非洲婚禮之旅浩浩蕩蕩一行 n 艘船,在回程的海流中,遇上魔法國王的魔法暴風雨,單單只有這些人搭的這艘船遭逢這慘不忍睹的瘋狂局面,流離失所,漂流到這不知名的島上。

魔法國王讓鄰國國王的兒子單在一處,並且遇上其女兒。兩人馬上迸出愛的火花,一發不可收拾。另一方面,醜怪的惡巫女之子想要脫離魔法國王的控制,與這行人 的另一組丑角人物結成同盟。再另一方面,其弟與鄰國國王則在魔法畫面的刺激下,啟動「我有罪」的想法。這些魔法皆由空氣精靈愛立耳(Ariel)執行。魔法國王答應愛立耳,這件差事一完成,就放她自由(哎,應該是無性別吧,但還是用了「她」)。

既然罪人承認有罪,兩方兒女又情投意合,說了是仁德式國王,在種種心情起伏下,魔法國王一秉初衷,棄了魔法權杖,愛立耳得到自由,卡力班獨自留下。大和解。

楊牧的論點

我沒有讀過其他談《暴風雨》的文章,不知道大家都怎麼詮釋。如果說楊牧的想法獨出心裁,我也不會意外,因為很多年前就對他以新意解讀「公無渡河」的洋洋灑灑印象深刻。

楊牧以「前殖民論述」來看莎士比亞的這部作品。既然提到「殖民」,就必須點出《暴風雨》的創作年代。《暴風雨》是莎士比亞的晚年作品,創作年份大概在 1610 到 1611 年。那個年代有些什麼大事﹖簡列幾則與台灣相關的歷史事件如下。
1544 年 葡萄牙船員稱台灣為美麗島「Ilha Formosa」。
1602 年 荷蘭成立東印度公司。
1622 年 荷蘭佔領澎湖島,於兩年後撤離。
1624 年 荷蘭佔領台灣,構築熱蘭遮城、普羅民遮城。
1626 年 西班牙佔領基隆,構築聖沙爾瓦多堡。
1628 年 西班牙佔領淡水,構築聖多明哥城。
那正是殖民式帝國主義如火如荼展開的青澀年代。在這劇本裡,經由楊牧的解析,的確處處見到可代入的物件。在這前殖民論述脈絡裡,楊牧又提出和解論述,對奴、對精靈、對惡人,也就是對異文化、自然界,以及仇恨的和解。這是怎樣的和解呢﹖

1. 在不知名的無人島(奴的和解)

「不知名」的「無人」「島」。楊牧在這上面做文章。這正是帝國主義殖民國家的目標。所謂「不知名」與「無人」,皆是外來者一廂情願的說法。所謂「無人」, 在此所安排的吊詭是,卡力班不是人嗎。卡力班在書裡被描寫為怪物、奴,楊牧一再指陳其所體現的意義:當地的、質樸的、想要恢復其原有自由的。被教以文字文明之後所遭受的嘲罵為卡力班所詛咒。什麼是人呢﹖楊牧提出來。最後島上只餘卡力班,這是無人島嗎。這是和解,怕只是夢。

2. 自由的履諾(精靈的和解)

魔法國王救了愛立耳,條件是為其所用,服侍到某年限。這場暴風雨,魔法國王答應她,這場戲一演完就放她自由。在這過程中,發號施令者恩威並用,執行者演出完美,雙方配合得天衣無縫,終於讓魔法國王得到想要的結果。為這樣的法術審判,愛立耳與其主人魔法國王有一場問答。愛立耳說道:「……您的法術整他們極慘,若是此刻您肯趨前一顧的話,心會軟下來的。」魔法國王反問道:「你以為這樣嗎,精靈﹖」愛立耳:「我的心就會,假如我是。」容我繼續引魔法國王的回應:「我的心應該會。你只是空中之氣罷了,卻保有這樣的感觸、心思──為他們的痛苦,而我既和他們一類,與他們同樣地強烈感受了人性的情緒,豈能不比你更加震動﹖雖然我為他們殘暴痛心疾首,我仍願遵循更高的理智以摒卻忿怒。更上一層的難能與可貴在於德行寬恕,不在報復:他們既有了悔意,我想做的就到此為止,不再追究了。去放了他們,愛立耳!我的法術可以撤了,讓他們復原,回到本來的模樣。」主僕撇開階級之別,辯證悔恨之表達與仇怨之化解之間的關係。這是和解,經由共同的思緒,有著不可言說的互相理解的溫暖。得到自由之際,雙方有一點難捨的意味。這是和解,在禁梏之後。

3. 理智與情感之戰(惡人的和解)

在魔法的幻景之下,幹了壞事的一干人等想起前行,在痛苦之餘心生悔意而歉意連連。連愛立耳都不忍他們繼續受折磨。於是魔法國王一聲令下,幻景消失,安排重逢。魔法國王沒有多要什麼道歉,只願女兒擁有美滿的婚緣。是的,和解。悔意見憐即和解,和解的代價是釋放精靈、拋去魔杖。雖說在這樣充滿悔意的情況下,他得回原來的王座,但此去路途尚遠,前途未卜。

大和解在台灣

大和解之後,魔法國王有一段獨白。大意是說,其實他知道,一旦放棄魔法,什麼依仗都沒了,而此去前途未卜,倘若事有萬一,下場難免淒涼絕望,但總之已經這麼做,只求沒有問題。

將楊牧論《暴風雨》的論述比擬在台灣身上,台灣在世界舞台的命運就像那不知名的無人島。歷經數百年不同文化的人進駐之後,在工業化、全球化之後,自然界需要我們的和解行動。而我們則需要最後一批殖民者拿出和解的前提:悔意。

隨時間之流逝,不知名的無人島上的「非人」愈來愈多。「非人」是相對於殖民者而言。殖民者已不在其位,卻仍以其殖民心態制約此地百般事物。別說盼其悔意, 但如果他們在莫知名的魔法之下歉意連連,哦,我們雖非飽讀詩書的魔法國王──他憑藉理智,看到悔意而主動和解──但我們單憑多感的天性就也無法眼 看他們受魔法的折磨,會更快地主動和解。屆時,我真害怕那前途未卜的下一幕。

這種大和解太危險。「人」心難測,悔意歸悔意,絕對是前提,其他還是拿法律應對比較穩當。心的和解只適用於同層次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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