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06-15

茉莉瓷堡旅記──尋找 Käthe Kollwitz

空茫使人迷亂,黑夜但願澄清智慮。死亡不輕易招手。

德勒斯登的清晨,迎我的是綿綿細雨。在車站廳裡晃來晃去,廳裡人氣頗盛,靠近月台的地方賣著戰爭期間的標準大頭雜膾。比起西德的明朗堅實,這裡蕩漾著另種柔軟的美感情調。

同樣是搭乘黑夜裡的車,在西德只覺一切理所當然,絕然無誤,然而適才過來的一路上,雨滴在黑幕之中,每一站每一站森白的站燈,只教人更加覺得清冷蕭條,以 致於慌張地不能成眠,不清不楚提前一個多小時下車。才下車時,絲毫不是天亮的光景,教人著實弄不清楚狀況,猜度著雖然是在東德,德勒斯登無論如何也不該如 此荒涼。走進站,有點畏寒,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人不約而同瞧著我,我的出現顯然充滿了不合理性。大模大樣查看了售票廳的火車時刻表,然後就裝作理所當然頹 喪地坐在一邊,等著下班車的到來。

這就是那張 350 馬克的火車月票,薄薄一張紙,對摺跟身分證大小差不多。這比起一張張買,便宜很多,不過當然因為我幾乎天天搭,更是划算極了。當時是 1994 年,夏秋之間吧。
這是突如其來的旅行。起始,不知道去哪裡好,於是花了 350 馬克,買張不定期月票,一個月之內,怎麼坐火車都可以。歐洲的交通費是昂貴的,先把交通費一次花掉,就少掉一筆預算的麻煩。懶人只能這樣一筆帶過地做計算。

既然,不知道上哪裡好,就也一筆帶過地,粗略把這趟定為 Käthe Kollwitz 之旅。

Käthe Kollwitz 是德國畫家,1867 到 1945 的人,盛年在柏林度過。她精力充沛,既是醫生丈夫的得力助手,又是社會上畫界中的基進人物,柏林充滿她輝煌歲月的點點滴滴,然而在住了52 年之後,終於被學生軟硬兼施地勸離躲避戰火。1943 年, 她被帶到諾德豪森,不久當地一樣有空彈長襲不斷,不到一年,1944 年,另又被好友帶離,來到德勒斯登的一個村子,再一年去世在此。

Käthe Kollwitz 是我心儀已久的人物,旅行開始之前,剛巧看完她的傳記,柏林、科隆、德勒斯登、波茨坦都有她作品芳蹤,這些城市便成為此行籠統的預定目標。

漫無計畫地,改變了原來潦草的行程,就著因緣,乘著夜車,從漢堡來到德勒斯登。雖然到了德勒斯登,對於K所住的村子何在卻一無所知,交通工具要怎樣才能送我過去?好像臨到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困境,並沒有想要積極求解決。

細雨綿綿,想到 Käthe Kollwitz 曾在左近住過,便把背包寄在車站,到市區四處逛逛。市區裡四處都是上了年紀受過戰火洗禮輝煌的建築物,各個都在修復中。在這星期天的上午,恁大的城市卻靜 謐無聲,純然是靜止的舊日世界。屆 2002 年各個建築物修復完畢,德勒斯登將舉行盛大的慶祝。四處都有這樣的訊息遞向我。

回到車站,不知道 Käthe Kollwitz 待過的村子怎麼去,只好盤算下一步要怎麼走。一邊盤算,一邊瀏覽車站販賣的當地風情手冊,猛不迭 Moritzburg 這個字撞進眼裡。就是這個地方,茉莉瓷堡,Käthe Kollwitz 最後居住的所在,可是要怎麼去?終究是到不了。沮喪地抬頭看看火車時刻表,徬徨著下一站該步上那一列火車,不料卻狂喜地在時刻表上盯到了同樣一個地名。這 地名是火車可以去到的!一時之間彷彿生命重現生機,高興得不得了,趕緊搶著時間,找月台去了。

離開正規月台軌道好遠,來到空曠的草叢中,不知道將被載向何方。當火車緩緩駛到面前,教人難以相信,有緣搭乘這樣的火車。是薩克森傳統的火車,四五節車 廂,平實古舊的顏色風貌,不知道是不是踩著久遠以前的柴油,緩緩地送走燒出的白煙。車裡有無限的溫暖,車外是一片自在,隨著路程景物的變換,生出不同的情 趣。懷著訝異得意的心情,仔細地在茉莉瓷堡站下車。

下了車,不知向哪裡走才對,隨便撿一條走。雖然同是鄉下風味,但和台灣畢竟不同,建築物的形式、田野的風光,在在不同。走著走著,愈來愈茫然,眼看著朝宮殿的方向似乎三兩成群漸有旅客攀去,心想還是找個人問來得好。

「請問 Käthe Kollwitz 的紀念館怎麼去?」我想好句子鼓起勇氣,用破德語向迎面走來似是當地人的男子詢問。

「那個地方啊!在那一邊。」男子指了指和我剛才的試探完全相反的一方。

「現在已經封起來了,以後要搬到別的地方去。嗯,你要看 Käthe Kollwitz,可以到宮殿去,那裡正在展覽她的作品。」


找不到宮殿的明信片,先拿K的作品代替。宮殿照起相來比這幅作品還要寬,不用說,那張明信片當然很狹長。

循著唯一的大路前去,位在正前方的宮殿,是過去的狩獵行宮。宮殿前有一大塊泥濘的凹地,過去這是佔地面積更為遼廣的湖,宮殿應該遠遠地在湖的另一方。然而 時久淤積,湖的佔地漸漸萎小,並且生出有害衛生的各種糟糕事物,於是正在大大清理中。這清理是要花不少錢的,所以持之以恆地募款中。

聽取路上男子的簡報之後,心裡有些失望,但事關 Käthe Kollwitz, 都來到這裡了,教人怎能輕易放棄。我決定先到宮殿參觀一番,然後再碰碰運氣,去尋找她住過的屋子。

宮殿是古典的圓頂建築,此刻別無橫障兀自立在眾人面前,然而從圖片上看來,過去的宮殿好比水鄉澤國的氣派,獨獨座落在大片湖水之間,四周是空曠無際的景致。

大略逛了一下宮殿,便來到 Käthe Kollwitz 的臨時展覽室,遭逢熟悉的氣氳。K的作品以死亡主題和自畫像為大宗。死亡,死亡的召喚,婦人驚心攬住幼小寶愛的孩子,婦人無心無神地跟隨死亡而去,秘密, 愛,貧窮,革命,戰火,離難,都是死亡,她恆常照顧的主題,不得不投以恆常的看顧。再沒人像她那樣神秘地終其一生地投身於自畫像,每一時 期,每一幅,向人展視出,靈魂的初貌,與軀殼的成長,與死亡長久的注視。這就是K,長久以來迷惑我的K。

展覽館是K的親人布置的,同時展著她的死亡文件。

Käthe Kollwitz 死亡證明

茉莉瓷堡綠登居家中去世 1945.04.22, 2 點
茉莉瓷堡墓地法醫驗屍 1945.11.23
送往邁森 1945.11.24
在邁森火化(死亡星期日)1945.11.25
骨灰罈安葬柏林墓園 1945.12.13

死亡原因 a) 基本病因:動脈硬化
     b) 併發病症:黏液水腫
     c) 續發病症:心肌衰竭
     d) 上述病因不可避免地招致死亡:心肌衰竭

看著大量手稿,K寫的,別人寫的,關係著K的一切,可是這樣讀德文於我負擔未免太重。看著透明玻璃之下的手稿,貪婪地妄想全部劫走,隨即暈眩於黑白對照的昏暗回眸一瞥離去。站在展覽室中央,環受K的披映。不久,禁受不住抽身出現在前往她故居的路上。

走出宮殿,向右彎去,往邁森街的起始處,是一長列的攤販,賣零食,賣便宜衣服,賣惠而不實的小玩意。一條街長長地走去,有點敗廢荒涼,默記了K過去住處的現在地址,小心翼翼藏不住微笑摸索將臨的時刻。

站在建築物的對街,它給圍了起來。整修中,請勿進入。必須心虛地避開視而不見的目光,思量打量如何到達彼岸。彼岸,危樓。只是兩層,我覷到留做進出之用的犯罪缺口,偽裝成心不在焉的模樣潛進。勢必無人注意到此,一椿不重要的工地擅入事件。

從後門溜進屋內,四處走動。就正規情形來說,從樓下門口進來後,向右是客廳,向左大概是書房,直直走則通往工作間,由此可以經由屋後樓梯達樓上陽台。廁所 在陽台邊,佔地小小方塊,十分古典。臨街一面分為三個房間。據載,K搬來此處分得兩個房間,其中一個是王子特地將臨近陽台的通道改為房間,布置家具,供給 她用的。不過,這終究只是做為通道用,K很少在此。

K在這裡的日子,盡情享用了宮殿美景。她往返,宮殿,圍繞宮殿而生的水塘,水塘西部生長著樺木的小島。天氣不好的時候,她坐在房間,擁有寬廣的地 平線。那是我將實地擁有的。她寫道:「這裡在茉莉瓷堡我們擁有美好的事物。風景位置是美的。我坐在窗邊,望過去是色彩繽紛的秋天森林,我欣喜有這遼闊的視 野。」

觀察帶來新的樂趣。風、天候、雲層,她詳加觀看,這些幾乎不曾入畫的事物,被記入自然觀察手冊遺給孫女。「對岸失去了它的顏色之美,如今的水因為 淤塞而霉腐,大群海鷗聚附在此。終於,為了漁事租掉了整個湖,致使淤塞不可避免隨後而至。」大自然的一切鼓起她的熱意,樹梢轉紅,樹葉失去顏色,她用愛意 攝取眼睛所看到的,好似就要畫將下來了。

和K同一層樓,住著來自明斯特的地主女伯爵及其女兒,樓下住了一位過去的女學生及其三個女兒,大家都和善地給她協助,還有鄰居女醫生。雖然K是當 時極有名氣的版畫家,但是 1936 年開始,納粹政府就禁止任何展覽,茉莉瓷堡的居民對於她的到來,無神無覺。戰爭期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他們對K沒有概念。

K很少再拿畫筆,偶而畫幾筆,也不視之有保存價值。疲倦的感覺和衰弱的心臟一直纏錮她,若是心臟病多次發作,就陷入深沉的昏厥之中。她愈來愈虛弱,可以說是依靠醫生才得以支撐著,在側的親人無能為力。

在黑暗的冬季,K愈加陷入失望與閉鎖之中。德勒斯登遭毀之後,讓人覺得,她似乎和整個世界斷絕了。柏林的屋子早已不復存在,只有她深愛的歌德詩集 可以陪她。K最愛孫女朗讀《詩與真實》,她講述歌德對她生命的意義。這位遭遇了巨大痛苦和不可言說之悲傷的創作者,對歌德始終抱持著獨一無二的鍾愛,在外 人看來,這著實是個謎。


這幅作品叫做《別再打仗》,寇勒維茲一戰時畫的。戰爭讓人痛苦,教人不在沙場也不得不成為十足的戰士。她對社會有大熱情,她的戰場在社會,她以畫家的身分積極參與,痛陳戰爭之惡,同時也走進醫生丈夫的行列,做了許多事情,實在是精力旺盛……詳情要等重念一次書才會寫,現在只剩印象了。
對已然年老的K而言,承受生離死別是艱困的,然而較之更為艱困的是承受永遠毫無結束意願的戰爭。「一切事物都將是美好的,只要戰爭的謬影不再存在。別說『戰爭總是會陸續到來』,如此你不可能會相信,所有的戰爭根本就非戰爭。」

K 一輩子都和死亡爭纏,如今他臨了,在異地,在變革的時代,在最後深深的孤寂裡。劇烈心絞痛突發,K在死亡邊緣,聞聲而來的女醫生帶著她的針筒,尚要奮力一 搏。1945 年 4 月 21 日 22 日交會的深夜二時他來了。K側躺,顫著嘴唇吹口哨,要有人知道。枴杖在床側,大圓桌上躺著一些畫作又立著不同大小的小型雕塑。K安靜無聞地離開世上,到了 七月,世人才得知她的離世。

我站在屋內,午後突然出現微弱的陽光拂照地面與牆角,破敗的過往,殘留至今。K一直想像著死亡,後來小兒子死在戰爭之中,丈夫亦已先逝,晚年的K勢必是一手伸向死亡看喚著死亡,一手傾抵戰爭但願揮別了戰爭。

在屋後撿到一個鏽了的鐵環。假想它原是屋子的一部份,好像是帶著K曾有過的生活一起離去。愈走愈遠,不知不覺步入兩旁都是黃葉的林中小路。落葉覆地,又隨風翻飛,這樣的情景也就是K眼中的美景,教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走回車站的途中,遇見一家布置不凡的書店,走進去,醉在書香書色裡,不小心看到一套黑色盒裝的卡夫卡文集,才 48 馬克,受了蠱惑把錢掏出來,暗想,或許某個時日,會去尋訪心中另一個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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